选自约翰·希克著《宗教哲学》
何光沪译
编者按：神学家们以沙漠中的钟表或紫外线的存在为例，从设计论或目的论角度论证上帝的存在，而休谟对这种论证提出了有力的批驳。
这种论证一直是有神论论证中最为流行的一个，它在单纯的头脑和复杂成熟的头脑中，都能赢得自发的赞同。这种论证反复出现在从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以来的各种哲学文献中。它也作为圣托马斯的五项论证中最后的一项而出现。在近代，对于这个从设计出发或以设计为终点的论证的最著名的解说之一，是由威廉·帕雷（1743年—1805年）在其所著《自然神学:或从自然现象中收集的关于上帝的存在和属性的证据》（1802年）一书中提出来的。这个论证至今仍在积极地发挥作用，特别是在较保守的神学家圈子中。
帕雷用钟表作的类比，表达了这种论证的实质。假如我走在一片荒漠之地，突然看见一块岩石躺在地上，我自问这东西如何得以存在。我可以很恰当地把它的出现归因于偶然，在这个问题上，意思就是指风、雨、酷暑、严寒和火山活动之类自然力量的作用。可是，假如我是看见一只表躺在地上，我就不能用类似的方法合理地说明它了。一只表是由好些转轮、钝齿、轴、发条和摆，用某种复杂的安排造成的，所有这些东西都精确地、共同地起作用，提供出对于时间流程的一种规则的度量。若把这些金属部件的形成及其结合而成具有效能的机器，归因于风雨之类因素的偶然作用，那是绝对难以置信的。我们不能不设定一个对此现象负责的有理智的头脑。
帕雷还作了一些论述，这些论述对于他在钟表与世界之间作的类比十分重要。第一，假如我们以前从未见过钟表（正如我们除了这个世界以外，从未见过另一个世界），因而不曾从直接的观察知道钟表乃人类理智的产品，这并不会削弱我们的推论。第二，如果我们发现这架机器并不总是运作得很完美（世界这部机器的情况看来也可能是这样），这并不能使我们从钟表推知钟表匠的推论变成无效。我们照样不得不设定一个钟表匠作为前提。第三，如果这架机器有一些部件（正如自然有一些部分）的作用我们无法揭示，这也不会破坏我们的推论。
帕雷论证说，同任何一只钟表相比，自然界都是同样复杂的一部机器，而且同样明明白白是设计而成的。太阳系中行星的运转，地球上四季的规则更替，生物有机体各部分的复杂结构和相互协调共同适应，一切都表明有设计存在。例如，在一个人的大脑中，数以十亿计的细胞在一个协调好了的系统内共同发挥着作用。眼睛是一架令人叹为观止的活动摄影机，它有好些自动调焦的镜头、极高的精确度、对色彩的高度敏感性，以及一段时间内连续运转许多小时的能力。如此复杂如此有效的机器，竟然可能由于偶然而出现，就像一块石头可能由于自然力无目的的作用而形成吗？
帕雷（他在这方面代表着一大批十八世纪的护教家）发展了实际上依赖于当时各门科学的一连串累积起来的论证。作为神的安排的例证，他指出各种动物的特征和本能使它们得以存活（例如鸟翼对于空气、鱼鳍对于水的适合性等等）。白天与黑夜更替的方式，很方便地使动物在一段时间的活动之后得以睡眠，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后，我们可以引用一个较晚近的作家提供的例子，他提到了大气中的臭氧层，正是这臭氧层，把太阳光中灼人的紫外线加以充分过滤，从而使我们所知的生命在地球表面生存成为可能。他写道：
臭氧层就是有创世主在事先构想的一个有力证据。难道有任何人竟能够把这种设计归功于偶然的进化过程吗？阻止死亡走近每一个生物的这一道墙，其厚度恰到好处，其保护措施严密而正确，这道墙就提供了有计划存在的一切证据。
对于设计论论证的古典的批判，出现在大卫·休谟的《自然宗教对话录》中。休谟的书出版于1779年，比帕雷的书早二十三年。可是帕雷并未考虑休谟的批判，这绝不是神学家与其哲学批评者之间缺少交流的唯一例子！休谟的三点主要的批评如下。
1.他指出，任何一个宇宙都必定有一种被设计而成的外表。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一个宇宙，其中各部分不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彼此适应的。例如，不可能有长着翅膀却像鱼一样不能在空中生活的鸟。任何一种生命在一个相对确定的环境中的延续，都以秩序和适应为前提，而这总是可以被设想为一种精心设计的产品的。可是，这种秩序倘不靠着有意识的设计能否产生的问题，仍然有待回答。作为一种选择答案，休谟提到了伊壁鸠鲁的假设:宇宙由数量有限的作无规则运动的原子所构成。在无限的时间里，这些原子经历了对它们来说是可能的每一种组合方式。如果这些组合方式中有一种能造成一种稳定的秩序（不论是短暂的还是长久的），这种秩序最终就会实现，可能成为我们现在发现自己身处其中的有秩序的宇宙。
这个假设提供了对于世界有序性的一种自然主义解释的简单模式。这个模式根据一些具体的科学学科可以加以修正和扩展。例如，达尔文关于自然选择的理论，就对于动物体的内部一致性及其对环境的外部适应性提出了一种更具体的说明。根据达尔文的理论，动物在与其环境发生关系时是比较有效的有机体，乃由于这么一个简单的原因，即:适应性较差的个体在不断的生存竞争中消亡了，因而也未使自己的物种延续下来。“生存竞争”作为促进更完善的适应的一种持续不断的压力而起作用，它藏在生命向日益复杂形式进化的后面，这种进化的顶峰是人类。再回过头来看臭氧层的问题，地上动物的生命奇迹般地受到这种过滤装置的庇护，其理由不是上帝先创造了动物，然后又安放臭氧层来保护它们，而是先有臭氧层在那儿，而只有在穿过臭氧层的紫外线辐射的这一层次上能够生存的那些生命形式，才在地面上发展起来。
2.在世界与钟表或房屋之类人工制品之间进行的类比，是很软弱无力的，具体说来，宇宙并不像一架大机器。一个人要把它比作甲壳类动物之类的一个巨大的迟钝的动物，或比作一株植物，似乎也同样有理。而在这种情况下，设计论论证就失败了。因为甲壳类动物和植物是不是有意识地设计出来的，恰恰是要讨论的问题。只有世界被表明是非常类似于一件人工制品时，才有适当的理由推论出一个有理智的设计者。
3.即使我们可以合理有效地推论出一个世界的神圣设计者，我们也还是没有资格设定基督教传统的无限智慧、善良、有力的上帝。从一个给定的结果出发，我们只能推论出一个足以造成该结果的原因；因此，从一个有限的世界出发，我们绝不能推论出一个无限的创世主。用休谟所举的例证来说，如果我能看见一架天秤的一端，并能看见这一端的十两重的东西被另一端的东西撬抬起来了，我就很有证据说:另一端的看不见的那个物体，重量不止十两重。可是我不能由此推论，它有一百英两，更不能推论它是无限重的。根据同样的原则，自然界的种种现象并不让我们有资格断定存在一个上帝而不是许多个，因为世界充满了歧异。或者断定有一个全善的上帝，因为世界上有善也有恶；由于同样的理由，也不能断定有一个全知或全能的上帝。
所以，在多数哲学家看来，被视为上帝存在的一个证明的设计论论证，由于休谟的批判，似乎遭到了严重的削弱。
发表于 2019-2-11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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