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一流的知识?
作者/汪丁丁
怀特海(A. N. Whitehead )晚年演讲文集Modes of Thought 前三章的标题依顺序分别是“重要性”、“表达”、“理解”,并且由这三章构成的第一部分的标题是“创造性冲动”。
在我以往二十年的北京大学课堂上,怀特海这本文集,尤其是它的前五章,始终为认真听课的学生们提供着最重要的思想指导,以至这些内容被我简约地概括为这样两项命题: (1)在任何理解之前,先有表达; (2)在任何表达之前,先有关于重要性的感受,并且进一步简约为这样的“三位一体”的短语:理解、表达、重要性。 最后,对这样相互纠缠的三位一体的“知识过程与人生感悟”而言,“重要性感受”或许是唯一重要的。
我认为,在任何社会里,这也是使教育具有合理性的唯一根据。在其他文章里,怀特海说教育就是让年轻人遇见自己的中年与老年。
这句话让我想到“斯芬克斯之谜”,借助于教育,沿时间顺序发生的人生各阶段在同一空间里相遇。
怀特海还说教育的目的是掌握“如何运用知识”这一艺术,是“理解”,教育的目的包含了宗教性以及风格。总之,散见于各次演讲,怀特海提出了许多基本判断而不给出论证。在他给出论证的判断中,给我影响最大的就是上述三位一体的思维方式。
让时间转变为空间,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代中国、古希腊和近代西方都流行这样的教育。
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出身富贵,早年在巴比伦和埃及做学徒。配第(William Petty)出身很低,凭借聪明才智及运气,游学各国。事实上,霍布斯(Thomas Hobbes)和配第时代(17 世纪)的英国,流行所谓“大漫游”(grand tour )——根据这一风尚,教育的最后阶段就是到欧洲大陆漫游并与那里的名人交流学问。
罗素(Bertrand Russell)建议过两种知识分类:
其一是将全部知识划分为“科学”(经验的)、“神学”(超验的)以及介于科学与神学之间的“哲学”;
其二是将全部经验依照我与世界的关系划分为“直接的”(我的经验)、“间接的”(他人传达给我的经验)和“内省的”。
在东方思想传统里有类似的知识分类:
其一是可传授的知识(外证的知识)——最接近这一短语的关键词,我建议读者检索“communicable knowledge”(可交流的知识);
其二是不可传授的知识(内证的知识)——或许,读者应检索的关键词是“incommunicable knowledge”。
总之,如笛卡尔(Rene Descartes )所说,知识的唯一目的是“让心灵在一切方向上充分涌流”。
知识不是人生的目标,它只是帮助人省思而已。未经省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但一辈子只省思的人大可视为没有活过。知识帮助省思,尽管知识过程可能很辛苦。
知识是过程而不是静止的一堆观念,因此,任何想要一劳永逸例如借助于背诵“应试教育”提供的标准答案而获得知识的人注定与知识擦肩而过。
知识帮助人省思是因为在知识过程中的人,逐渐感悟自己的人生从而有了经过省思的生活。所以,知识过程与人生感悟是相互纠缠的共生演化过程。
柏拉图(Plato)想象的“知识”犹如心性天生就有的“种子”,通过教育或其他方式被唤醒,于是萌芽成为知识。种子是“先天的”,知识是“后天的”,于是苏格拉底(Socrates)式的教育方式是“助产士”的。
当然可以有决定性事件的冲击,导致内心那颗种子的“觉悟”或“顿悟”。
美军士兵罗尔斯(John Rawls)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所罗门群岛的生死体验,让他感悟到一项只能由他自己而不能由他人去承担的使命,回到哈佛写了《正义论》,堪称“传世之作”。
这是生命的一般特征,在生死关头迸发出的生命力量,往往是最精彩的。
也可没有任何观测到的决定性事件,于多年孤独的沉思中有伟大的感悟或顿悟。我视野之内最精彩的智者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是这一类型的似乎无可比拟的典范。
他说过,甚至思想,由于所思所想的都是陈迹,也成为阻碍心性自由的枷锁。
老子对孔子说过类似的见解:凡可传授的都不是道而只是道的陈迹。孔子“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因为,“上智者”不必教育——心性天然有足够的重要性感悟能力,而“下智者”无法教育——那颗“种子”也许不存在呢。
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省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现在可以有逻辑上更准确的表达:完全没有重要性感受的人生等于没有活过。
逻辑上最准确的表达必定是重言式或同义反复,所以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关注同义反复的表达,或刚好相反,逻辑荒谬的表达,或诸如“大音希声”和“大辩不言”这类表达可能有的隐喻式含义。
借用老子的隐喻式表达,我们也可以说“最高的重要性感受是完全没有重要性感受”,与“担水砍柴无非妙道”这样的表达相类。极而言之,我可以用一句禅语来开篇并且结束这本书:最不值得过的生活最值得过。
考察了许多诸如上述的逻辑荒谬的表达之后,我的结论是,这些表达的用意在于迫使我放弃语言可表达的或佛家称为“增上慢”的知识,从而转向内观或内证(不可传授的知识)。
所以,知识与感悟不应分离。否则就出现不真的知识或不真的感悟。逻辑的真,借用金岳霖先生的理解,只是“通”而还不是“真”。金岳霖在《知识论》里有两次关于真与通的讨论,然后他说,倘若真与通不能兼得,他宁可求其真。
他所说的真,是“真正感”的真——要求“正”而不能“邪”,并且要求“感”而不能“无感”。金岳霖在那部作品的开篇就说,知识的最高境界是“真且通”。我常说,“真且通”的知识是生命过程。
文章来源:汪丁丁《思想史基本问题》,转载自哲学园,特此鸣谢! 汪丁丁,北京大学教授。著有《经济学思想史讲义》《行为经济学讲义》《新政治经济学讲义》《行为社会科学的基本问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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