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你正开动大脑读这几句话。大家都知道,所有人的头里都有个大脑,如果把大脑从颅骨里拿出来,人就死了……这是一个普遍的常识,但我们对大脑的了解并非一朝一夕得来的。
我们自认为知道的……
最早提到大脑的文献是公元前 1600 年古埃及的一份纸草书 (这份纸草书称为“埃德温·史密斯纸草书”。显然,它不是以自己的古埃及作者命名的,而是以 1862 年购入这份纸草书的收藏家命名的。)。这份纸草书近乎于一篇科学文献,写的是头部在受到击打等暴力创伤的后果。作者是一位外科医生,他很可能处理过战争创伤。这是最早描述了脑脊髓液和大脑皮层的文献,堪称史无前例。因为当时,人们对身体的这一部分及其作用还不甚了解。
公元前 4 世纪,思想家亚里士多德认为大脑只是个散热器,脑袋大可以帮助人们保持冷静,所以人类比其他动物更理性。虽然希波克拉底等人对此产生了怀疑,但许多学者还是站在亚里士多德一边,把思想和情感归于心脏。在几个世纪里,出于道德和(或)宗教的原因,人们很少进行人体解剖,所以这方面认知也没什么进展。公元 2 世纪,盖伦曾指出思想形成于颅骨内。但直到 19 世纪,人们才了解脑信号的电性质,20 世纪初,神经元才被发现。
今天,大家都知道了思想、情感、对世界和自己的认识形成于脑中。我们的大脑极为复杂,甚至可以说是人类至今所知宇宙中最复杂的结构。人类当然以此为傲。这让我们感到自己在自然界中地位特殊,很开心地忘了自己的其他特质:比起某些动物,我们的感官可以说是极不发达;我们没有厚厚的皮毛和锋利的爪子,牙齿也不够锋利……人类应该算是一种弱小的生物。但实际上,人类是一种大型动物,比起大部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草里爬的或是一动不动的动物,我们都要更大、更强。智人(Homo sapiens)是可怕的长跑健将,可以把猎物追得筋疲力尽;他们的视力也不差(患有近视和散光的不算)。然而,惊人的脑指数(脑指数(Encephalization Quotient)用于衡量某一物种大脑与身体的比例,这也是大脑的实际大小和预期大小之比,预期大小按照相近物种的身体比例得出。比如,人类的脑指数是 7.44,倭黑猩猩的脑指数是 2.80,猕猴的脑指数是 2.09。) 才是人类的骄傲,仿佛我们具有一种“超能力”一样。我们很容易把大脑当成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标志,因为不管就个人而言还是对全体人类来说,我们都对大脑的运作方式和进化史都知之甚少,也不清楚大脑如何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东西——意识。
人类曾经的无知实在令人汗颜。未来几千年后,人类可能也认为今天的我们对大脑的认识十分有限,对大脑运作的猜测太过草率。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大脑不是用来思考的。你可能会痛斥我“太荒谬!”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用大脑思考,这显而易见啊。我们确实用大脑思考,脑力在人类进化史上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然而,“大脑是用来思考的”这句话的问题出在“用来”一词上。这个随手拈来的词看似无关紧要,却恰恰体现出我们没有真正领会进化论。如果大脑是用来思考的,那么所有大脑都应该会思考。我们快速回顾一下大脑的进化过程,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大脑进化简史
大脑进化史这一节受到大卫·罗布森《大脑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the brain)一文的启发。此文于 2011 年发表在《新科学家》杂志上。
大脑能运行起来,是因为组成大脑的细胞能对化学信号或电信号做出反应,协调应对环境。这种能力可不是一朝一夕造就的。有研究表明,非常原始的单细胞生物领鞭毛虫用一种化合物交流,而这种化合物和人类大脑神经元交换的化合物一样。领鞭毛虫也有钠离子通道(允许钠离子通过的膜状结构),和人类大脑神经元用来传输电信号的通道一样。领鞭毛虫很可能类似于 8.5 亿年前动物界诞生之初的生物。
其次,多细胞生物的某些细胞专管信息传递,让生物能更好地回应环境变化。海绵没有神经系统,但人们却在它们身上找到了类似于神经突触的结构 (神经突触是两个神经元之间专门的接触区域,用于交换化学信号。)。
大约 6 亿年前,我们的祖先还像虫子一样,它们变得两侧对称,一些神经元聚集起来形成神经节,中枢神经系统由此发展。最精密的神经节在嘴和眼的旁边。在脊椎动物中,文昌鱼有初级的大脑,它由一个控制游动的结构和一个控制视觉的结构组成。这一目的动物几亿年来一直如此,没有再给自己的脑添加灰质,但过得也挺好。有人甚至认为,肠鳃纲(包括海蠕虫)在一代代的进化中失去了大脑。这证明,有大脑也不全是好处。大脑的运作成本很大,要消耗很多能量,所以保留它未见得有益。
运动是解谜的关键
神经生物学家丹尼尔·沃尔伯特认为,这些都说明动物获得大脑,完全是因为需要运动:怎么移动,怎么回应环境,怎么做出合适的动作……也许,正是因为面对这些挑战,动物的前身才在自然选择的促使下慢慢产生了大脑。
海鞘纲的奇特性质佐证了这种观点。这是一种原始形态的海洋脊椎动物,与我们化石中的共同祖先近似。在其生命周期中,幼虫阶段十分“自由”,而成虫阶段需附着在其他物体上。幼虫阶段的海鞘能游泳,在找到附着物后,它就变态进入成虫阶段,永远不再移动。因为不需要再做任何运动,海鞘会消化掉自己的神经系统。
继续沿着“进化树”观察演变过程,我们就会发现脊椎动物进化出了鱼的形态。其大脑发展出的一些结构今天依然在人类的大脑中。比如视顶盖,它让我们注意到视野中值得关注的物体。又如杏仁核,该组结构位于边缘系统的中心,边缘系统与情绪密切相关。所以,杏仁核参与判断刺激能带来何种情绪,我们本能的恐惧反应和愉悦反应都源于这一区域。
接下来,生命在进化树上化为两栖类,继续受益于更大、更复杂的大脑。2.5 亿年前,哺乳动物出现了,它们的大脑相对于身体迅速增长。在远古哺乳动物的颅骨化石中,人们发现最先发展起来的是嗅觉和触觉相关区域。更晚一些,与人类有亲缘关系的动物发展出脑半球外层,这个新皮质与边缘系统紧密相关。6500 万年前,恐龙消失,哺乳动物兴盛,灵长类在环境的“选择”下变得视觉发达、行动灵敏,而这些特征都少不了大脑的处理能力。
进化到了灵长类,进化历程已过大半。灵长类动物行为复杂,个体间的互动和社会生活也变得重要起来。我们比较不同种类的灵长类就会发现,个体间关系越多,大脑就越大,额新皮质就越发达。大脑已能够运用海量信息进行抽象和推理。人科(即灵长类中“我们”这一科)的大脑越来越大,而灵长类中与人科相近的其他科却没有获得更大的大脑,它们变成了各种猿和猴。但是,这一切还有待一个重要事件的发生——人类直立行走,离开丛林……我们祖先的大脑直到 2500 万年前才与灵长类近亲彻底区分开,这一变化的真相尚不清楚,反正肯定不是为了研究数学或追寻存在的意义。
这次,大脑增长可能与咀嚼肌有关。我们祖先的饮食变了,咀嚼的需求减小,咀嚼肌也就没那么发达了。颅骨的物理束缚很可能减少了,于是颅骨得以扩展,给大脑留出更多空间。从此,各个组织开始相辅相成,事态开始急速发展:更大的大脑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获得更多的资源,而多得的资源又营养了大脑,让大脑变得更大……人类学会用火后,烹煮食物也起到了类似的作用。结果,脑子越大的个体越容易存活,其后代亦然。
随着语言、工具和学习的发展,文化出现了。这为人类的生存带来了新的优势。一旦学会说话,自然选择必然促使相关生理特征固定下来。加上性竞争——它让孔雀的尾羽更艳丽夺目,人脑再度增大(具体机制还在研究之中)。终于在 20 万年前,智人出现了,我们的旅程开始了。我们是进化历程中一个暂时的极端,正如之前所有世代的祖先一样。
貌似寥寥几笔就讲完了人类大脑的进化史。但是我们不能就此以为,自然中有一种力量促使生命向着拥有越来越大的大脑发展。某些脊椎动物看似如此,但这远不是其他更大范围的生物的普遍规律。另外,从智人诞生之初到现在,我们的大脑其实轻微地缩小了。而且别忘了,在人类中,拥有最大大脑的是尼安德特人,他们在三四万年前就已经消失……
大脑最初产生是为了运动身体。那么,大脑到底是如何产生的?生态系统最终被拥有发达大脑的物种统治,这又作何解释?像我们这样庞大的大脑,其真正的作用是什么?
预测未来?
我们周围的生物都是复杂进化的结果,它们继承了前代的特征。物种、个体之间的竞争慢慢消灭了不适合生存与繁殖的物种和个体,无情地推动基因不停突变、混合。经过 30 多亿年的进化,如今生物具有的特征都能保证最大存活概率——只要环境继续遵循以前的规律变化。由此说来,大脑和胰腺、大脚趾一样,我们今天拥有它们,是因为它们帮助了我们的祖先生存和(或)繁殖。从定义上说,所有器官都是生存器官。这是进化论的基础。虽是老生常谈,我们还是看看这种观点能把我们带向何方。
上文已经说过,大脑很可能是为了控制动作而产生的,不会动就没有大脑。可是,大脑为什么会变大?大脑对生存有何作用?两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密不可分。巨大的大脑可以更好地预测周围将发生的事,以便采取行动,保证生存。我们可以把大脑视作展现未来的腺体,动物借此做出合适的举动。
大脑如何“展现未来”?来看看它如何一步步运作。大脑先把视觉、嗅觉、平衡、疼痛等感官信息集中起来。从接受信号、传输、综合、转译到形成环境认知需要几百毫秒——画面是一瞬间之前的,所以感知其实属于过去!动作也一样,中枢神经系统的某处产生命令,通过神经传给器官,再做出动作,这也需要几百毫秒,所以动作也不可能立即做出,只能在一刹那之后。
动物必须有能力对环境带来的挑战、机会和危险做出适当反应,才有最大的生存概率和繁殖机会,并把特征传给后代。礼尚往来:大脑利用瞬间之前的数据忠实地描绘瞬间之后的世界,让身体及时反应,提高生存和繁殖的机会;身体也保护、滋养大脑,将大脑的生成编码在基因中。大脑的主要作用是让身体跟上环境,尽管有不可消除的延迟。
在《自私的基因》一书中,理查德·道金斯在乔治·C. 威廉斯所做研究的启发下,认为生物都是由基因产生的“生存机器”,身体只是基因的载体,保证基因的传播。大脑让我们的祖先活得足够长,能有效地繁殖,所以大脑适应生存。但是,如果生存是大脑产生的唯一推动力,那么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就无须符合现实。因为对人类这种社会性种族来说,其他因素可能比现实更重要。从人类生存角度来说,他人形成的环境最重要,甚至胜于自然环境,大脑应该能适应这一重大因素。在这种环境中,理性——以推理形成思想的结构性思维,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所以数学、逻辑、某些科学学科和一些特别费脑子事情从根本上就不吸引人。我们觉得这些事情很复杂,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并不需要在这上面出类拔萃,进化并没有让他们天生具有这些能力!
总而言之,我们能拥有认知能力和智力,是因为自然选择了能够预测“社会互动”等情况的大脑,也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在选择性伴侣时更看重大脑。
人类并不一定要有理性思维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无疑能带来巨大优势,让人类世代都能更有效、更长久地开发赖以生存的资源。可以想见,这种非常独特的特征一出现,就被自然选择青睐。然而,拥有一个巨大大脑需要消耗很多能量,这不见得是动物真心想要的装备。证据是,有巨大大脑的动物很少。人类可能是整个地球生命史上唯一拥有如此复杂大脑的生物。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管怎样,好好用吧!
总之,你在思考时用的器官只是漫长进化史的意外成果。在这一过程中,大脑带来的一连串好处为“意识”的出现做好了准备,而意识是推理和思考的先决条件。不管意识的出现是生命合理的必经阶段,还是概率极小的偶发事件,为什么会存在这种“思考物”?这个问题本身就会让我们思考很久……大脑不是用来思考的,所以思考是一种复杂而充满陷阱的活动。为了好好思考,我们还要对付直觉性错误。这是大脑固有的问题,因为它原本是要适应草原的生存环境!我们要用科学方法筛选想法,避免粗略的推理偏差和成见。科学方法是我们达到精炼思想的最佳选择,可以让我们摆脱大脑的历史遗留问题和不理性的糟粕。
大脑,是第一个探究自己存在理由的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