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按:对历史进行总结的话我们会发现,快速发展的文明并不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必然走向终结,反倒是停滞不前的文明往往步入覆灭。这种焦虑印刻在每个民族的记忆中,有如潮水催赶着人类文明向前发展,并在现世融汇成一个集合体。
集合体的形式意味着我们可以在行至末路的时候相互依偎取暖,但同时也意味着命运相绑。一旦某个地方出现溃堤,那便很容易迅速发展成一场联动的悲剧。再加上“熵增”原理的诅咒,文明的未来至少没有足够乐观。
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性——文明的终点也将是起点。美国科幻作弗诺·文奇(Vernor Steffen Vinge)在1982年的时候就提出过“技术奇点”的概念,认为人类文明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目前所熟知的人类的社会、艺术和生活模式,将不复存在。回顾近50年来的历史进程,这一假设似乎正在逐日逼近实现的那天。
文/Luke Kemp
译/伐伐伐伐伐木工
原文/www.bbc.com/future/story/20190218-are-we-on-the-road-to-civilisation-collapse
校对/何里活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伐伐伐伐伐木工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伟大的文明之死并非他杀,反而是自我了结。”
历史学家阿诺尔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用他12册的巨著《历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总结了这一判定,他的著作探寻了28个文明的起伏兴衰。
在某些方面他是对的,很多文明确实一手造成自身的衰亡。然而,文明覆灭的过程也往往有外部力量煽风点火。
拿帝国时代的古罗马来说,过度扩张、气候变化、环境恶化、治国无方让国家病入膏肓。然而,让帝国轰然跌倒的,是先后于公元410年、455年被西哥特人和汪达尔人洗劫的重创。
罗马帝国前中后期兴衰时间与疆域变化动图。图源:维基
一个文明的覆灭往往只在一瞬间,而往日的繁荣对此无力回天。在公元390年,罗马帝国的领土面积大约440万平方公里。仅仅5年后,它的领土锐减至大约200万平方公里。公元476年,它的领土终于被蚕食殆尽【编者注: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皇帝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路斯(Romulus Augustulus)被奥多亚塞(Odoacer)废黜,这象征着西罗马帝国的终结】。
相似的失败,被反复烙印在人类久远的历史中。在英国剑桥大学的生存风险研究中心(Centre for the Study of Existential Risk),我(笔者,下同)的部分研究工作就像是给历史做尸检,试图借此寻找文明覆灭的原因。昔日文明的兴亡对我们有什么启示?哪些因素加速或减缓了灭亡?我们是否可以从当今世界找到相似的迹象?
最基础的一个研究视角,是观察比较昔日文明的寿命。这项工作可能很困难,因为对于文明尚无明确定义,对于各个文明的起止始终,也没有能让人一览无遗的资料库。
在下方的图表中,我比较了几个昔日文明的历史跨度,在这里我对于文明的定义是具备建立在农业基础上的社会,具有多个城市,在其地理区域内拥有军事统治权,并且拥有一个可持续的政权架构。根据这一定义,所有的帝国都是文明,但并不是所有文明都曾经成立帝国。
图中所用到的数据来自2项关于古代帝国兴衰历史的研究(研究跨度分别是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600年、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后600年),以及1项非正式的,关于人类古代文明的众包研究(crowd-sourced survey,暂译),本文作者对该项研究亦有贡献。
(owlcation.com/humanities/How-long-do-empires-last)
图中显示了部分古代文明的时间跨度。图源:Nigel Hawtin
对于文明覆灭,其定义可以被描述为:人口、群体同一性、社会经济复杂整体的快速、且永久的消亡。伴随着公共服务的瓦解与混乱,政府在武力上也丧失其垄断性的统治地位。
事实上,所有昔日的文明都曾经面对这样的命运,只有少数文明从灾难中成功恢复或发生了转变,比如中国、埃及。而其他的文明覆灭是永久性的,比如复活节岛上的文明。有时,处在文明覆灭震中位置的城市可以劫后复苏,比如罗马古城。但其他的昔日都市,都像玛雅古城一样被曾经的住民遗弃,作为一座陵墓留给未来的造访者。
电影《启示》剧照。图源:豆瓣电影
这些曾经的文明灾难,对于现代地球文明会有什么启示呢?农耕古国的古老教训,还能适用于十八世纪后的工业资本主义时代吗?
也许灭亡是文明必经的正常阶段之一,
与文明的繁荣或科技程度无关。
我坚信祖先的历史仍然适用于今人。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今的社会,都是由人和科技组成的复杂系统。社会学中的“常态性意外(Normal Accidents)”理论认为,复杂的技术系统总是导致失败。因此,也许灭亡是文明必经的正常阶段之一,与文明的繁荣或先进程度无关。
相较古人,也许今天的人类的确掌握了先进技术。然而,曾经把祖先从历史中抹除掉的威胁仍然存在,技术的进步并不意味着人类已经对这些威胁免疫。在这场混乱的对抗中,我们掌握的最新技术力量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虽然人类的文明规模已经遍布全球,但是文明覆灭的历史表明,文明覆灭似乎对广袤帝国与新生王国一视同仁。哪怕是巨大文明规模建立起的铠甲,想抵御来自内部的社会崩溃也是不足信任的。如此紧密相连的全球化经济体系,也恰恰是最容易散布危机的系统。
气候恶化的压力正在加剧。图源:Getty
如果昔日文明的命运能作为今人面对未来的路标,它到底能做出什么警告呢?也许有一个监测危机方法,研究那些文明覆灭之前曾经出现的趋势,然后对比看看如今这些趋势的发展状况。
由于目前没有任何一个公认的理论能解释为什么文明会覆灭,历史学家、人类学家以及其他领域的学者提出过各种各样的解释——
—— 气候变化
气候不再稳定性时,其结果可能是灾难性的,其后果包括农作物歉收、饥荒以及土地沙漠化。阿纳萨齐文明、蒂瓦纳库文化、阿卡德帝国、玛雅文明、罗马帝国时期的古罗马,以及很多消失的文明都曾经遭遇突然的气候变化,通常是干旱。
—— 环境恶化
当人类社会过度攫取当地环境资源,超过环境承载能力时,也有可能引发文明的覆灭。这类生态理论支撑的文明覆灭学说,已经成为很多畅销书的主要内容,这些书把矛头指向森林砍伐、水资源污染、土壤退化、物种灭绝,并指出这些现象终将酿成文明覆灭。
—— 不平等以及寡头政治
财富与政治权利的不平等,可能在领导者中造成寡头政治或权力过于集中的情况,这也有可能导致文明覆灭。它带来的危害不仅是社会贫困,而且会让一个社会系统无法积极响应所遇到的环境、经济、社会问题。
在历史动力学(Cliodynamics)领域的研究中,学者建立一些模型来寻找社会平等、人口增长与政治暴力之间的关系。对于古代社会的一些数据进行分析后,研究发现相似的危机总是重复发生。当人口激增,劳动力规模超过了社会所需,于是劳动力变得更加廉价,社会结构变得头重脚轻。这样的不平等会破坏社会稳定,往往引发政局波动。
—— 自身复杂性
历史学家、文明覆灭研究专家约瑟夫·泰恩特(Joseph Tainter)曾经提出,因为一个社会自身官僚体制累积的繁杂问题,最终这一社会结构会因为自身积重难返而导致覆灭。为了不断解决遇到的新问题,社会专门积累了复杂的结构和体系,适得其反的是,社会的复杂程度最终会达到收益递减规律中的拐点,接下来,引发文明覆灭的问题将接踵而至。
还有一种估量社会复杂程度的方法,勘探开发的投资回报值(Energy Return on Investment,缩写为EROI),它代表着一个数值,即某种资源可以产生的能量,与为了获取该种资源需要消耗的能量之间的比值。
EROI数值似乎同样会出现一个符合边际收益递减规律的拐点。政治学家托马斯·霍默-狄克逊(Thomas Homer-Dixon)在他的著作《上下颠倒:灾难、创造以及文明的重建》(The Upside of Down: Catastrophe, Creativity, and the Renewal of Civilization)中提到,他通过观察史料发现在古罗马的罗马帝国时代,长期的环境恶化造成了小麦、苜蓿这些基本农作物资源的EROI指数下降,而最终罗马帝国也随着EROI指数一同陷落。同样下场的还有玛雅文明,污染被认为是招致文明覆灭的罪魁祸首。
图源:Creative Resistance
—— 外部冲击
文明面临的外部冲击就像《圣经》中的天启四骑士:战争、自然灾难、饥荒、瘟疫。著名的阿兹特克帝国就是被西班牙入侵者灭国的。而远古时期,大多数的农耕国家都是在瘟疫中快速灭亡。在高墙包围的聚落中,高度拥挤的人畜混居的肮脏环境让任何疾病都能无可避免的爆发。很多情况下,甚至是多种疾病同时传播,当年西班牙入侵者把沙门氏菌带到美洲大陆时,就造成了这一惨境。
电影《启示》剧照。图源:豆瓣电影
—— 随机性的厄运
对古代帝国的统计研究指出,文明覆灭也可能随机发生。进化生物学家因德蕾·兹里巴特(Indre Zliobaite)和她的同事从物种在进化中留下的数据中发现,灭亡似乎有着随机发生的特征。针对这种灭亡的无序随机性,有一个著名的理论试图做出解释,就是种群生态学领域的红皇后效应(Red Queen Effect):在环境变化之中,如果多个物种之间持续不断地频繁竞争,即使各个物种拼尽全力求生,但这些物种还是免不了同时走向灭亡。
尽管已经有大量丰富的著作和文章,我们还是无法对文明覆灭的成因做一个结论性的解释。目前我们确定的是:以上重点强调的几项威胁,都可以酿成文明覆灭。当来源复杂的多重压力超越了社会的应对极限,文明覆灭就是一个越过临界点之后自然发生的现象。
如今我们可以随时监控这些风险指标,借此察觉我们的文明是在走向覆灭还是远离覆灭。下图显示了其中四项风险指标在过去几十年中的变化。(译者注:其中“税前收入的百分比”一项具体所指详见下文。)
图源:Nigel Hawtin
其中,气温可以作为气候变化的一个清晰度量,GDP可以表示社会复杂程度,而生态脚印(Ecological Footprint,即当下生产条件,满足一个人的各种生活要求所需要的地球面积)是环境恶化程度的指示器,以上每一种指标都在陡增。
然而要计算社会不平等的程度相对困难。作为一种经典测算方法,基尼指数(Gini Index)显示全球范围内不平等程度已经出现轻微下降,只是在部分国家这一指数仍呈现上升态势。但是基尼指数可能会存在一定误导作用,因为它只对收入的相对变化进行衡量。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收入1美元,另一个人收入10万美元,而后两人都实现了收入翻倍,在基尼指数中这两个人就没有差别,但事实上,这两个人的存款差距从99999美元增加到了198000美元。
因此,我在图中显示了全球收入水平前1%的人,其收入在全球总收入之中的占比。可以看到在1980年,收入水平前1%的人群大约占全球收入总额的16%,而今天这一占比已经增加到20%,财富不平等的情况正在恶化。从上世纪80年代到2016年,全球收入水平前1%的人群所持有的财富总额已经从25~30%激增到了如今的40%之多。两极分化的情况很可能还要更严重,因为这些数据并没有把海外避税财富计算在内。
在古代文明社会中,当富人变得更富,社会中就出现了额外的压力。图源:Getty
一些研究认为,化石燃料的EROI指数正在逐年增高,开采难度最低的矿藏已经被耗尽。不幸的是,大多数可再生能源的EROI指数远远低于不可再生资源,比如太阳能,其EROI指数之所以低,其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和其能量密度(Energy Density)有关,而其他可再生能源可能尚缺乏生产相应的制造业。
这样的现状导致很多文献讨论是否有可能存在一个“能量断层”,EROI指数是否会下滑到一个临界点,而后无法在维持目前的社会富足程度。当然,如果可再生能源技术能够持续进步,同时,快速实施相应的手段提升能源效率,所谓的“能量断层”也不会成为文明的终点。
图源:Collapse of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文明的恢复措施
有一个多少让人安心的消息是,文明的覆灭也未必是唯一结局,社会的复原能力也许能延迟覆灭的过程,或者防止覆灭发生。
以“全球经济多样性”举例——它可以用来衡量国际间出口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从经济复杂性指数(Economic Complexity Index,缩写为ECI)来看,相比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球经济多样性在今天已经越来越壮大。普遍来说,过去各国只依赖单一形式出口的情况已经有所改善。举例来说,过度依赖农业产品出口贸易的国家,就更可能要面临气候、环境恶化,也更容易流失贸易伙伴。ECI指数也可以用来测量出口贸易中的知识密度(Knowledge Intensity)。当危机来临,民众的技能越丰富,越能抵御危机。
虽然我们是有理由保持乐观的,
毕竟人类创新并远离危机的手段正在变得更丰富。
然而,那些曾经造成过文明覆灭的情况,如今仍然在恶化。
今天的人均专利申请数量也在上升,理论上,如果新的技术能对应类似气候变换这样的危机,文明覆灭的风险也自然会下降。
文明的覆灭可能不通过重大灾难爆发,而是悄然发生。在2017年的“BBC未来”栏目中,蕾切尔·努维尔(Rachel Nuwer)写道,“有些情况下,文明可能只是悄悄逝去,在沦为历史那一瞬并没有留下巨响,只是发出呜咽。”
我们的科技水平也许有潜力对抗并延迟文明覆灭。图源:Getty
当我们统一审视两方面因素,无论是导向文明覆灭的,还是有助于文明恢复的,可以确认的是人类还不足以自满。虽然我们是有理由保持乐观的,毕竟人类创新并远离危机的手段正在变得更丰富。然而,那些曾经造成过文明覆灭的领域,如今仍然在恶化。其后仍然在变化,贫富差距也正在拉大,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复杂,我们对于环境的索取也正在超出这颗星球的负荷。
没有台阶的梯子
更令人担忧的是,我们的世界是紧密相连彼此依靠的。在古代,文明覆灭的影响会受到地域限制——这样的影响总是一种暂时的倒退,人们通常都有办法重回农耕或者游猎的生活方式中。对于很多经历文明覆灭的老百姓来说,他们甚至会将其视为一种缓刑,让他们暂时逃离灾难之前的苦难。此外,在过去社会动荡的时期,老百姓能找到的自卫武器也很有限:刀剑、弓箭,偶尔是热兵器。
然而在今天,文明覆灭时的情景更危险了。一旦处于动荡中,一个国家或者一个组织、一群人能接触到的武器,已经从冷兵器升级到了生物制剂,甚至是核武器。还有更多施加武力的新工具出现了,比如可致命的自主武器(Lethal Autonomous Weapons)在不久的未来就可以投入使用。人们越来越多地从基本食物、用品的生产工作中解放出来,而一场气候突变也许就能让我们再也无力重返简单的农耕生活。
要想象这种情况的危险性,可以先把我们的文明想象成一个粗制滥造的梯子。当你攀爬这把梯子时,你曾经踩过的每一层阶梯都坠落了。如果只是爬了几个阶梯就掉下来,也许没有大碍。但是你攀爬得越高,坠落后的伤害就越大。最终,当你达到了某个高度后,掉落就将是致命的。
考虑到核武器的泛滥,也许从人类文明目前的高度下坠,将以流体动力学中的终端速度(Terminal Velocity)下坠。任何一个阶梯塌陷——只要从梯子上掉落——都是在冒着覆灭的危险。核战争一旦发生,就可能直接危及人类自身的存活:要么将人类这一种族灭绝,要么就会像弹弓一样把我们永远丢回石器时代。
在叙利亚小镇的废墟中,一名女性在交战双方冲突过后路过战场。图源:Getty
虽然我们的经济实力、经济复苏能力都在增强,但我们的科技力量同时也带来了无法预知的威胁,目前尚无任何一个文明曾经与这样的威胁交手。以我们所面临的气候变化举例,这样的环境问题远比玛雅文明和阿纳萨齐文明所经历的环境灾难完全不同。
我们所面临的是全球环境问题,而且是人为的恶化,灾难要来的更迅猛、更可怕。
为人类的自掘坟墓煽风点火的绝非外来力量,只可能是来自我们自身的科技力量。文明的覆灭对于我们来说,可能就是一颗埋在不远处的科技地雷。
要避免踩上这颗毁灭一切的地雷还是有可能的,虽然从过去的历史看文明的毁灭很可能发生,但我们至少掌握一个独有优势——从过去那些文明的覆灭历史中吸取教训。
人们当然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减少排放量,消灭不平等,恢复生态,发展科技与经济的多元化。政策是这样建议的,但政治决心尚不足够。我们可以在那些大灾变之后的复苏领域未雨绸缪:已经有很多成熟方案在构想如何在大灾变爆发后快速恢复人类的食物供给,以及重建农业知识系统。另外,如何避免危险的科学技术大规模泛滥同样关键。面对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大灾变,这些手段都能降低其不可逆的风险。
只有当人类盲目前进,才会招致文明覆灭,只要我们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就不会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