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哲学导论》
作者:雅斯贝尔斯
译者:赵鑫姗
哲学,按其本意,乃是个人单枪匹马的事业。——雅斯贝尔斯
一、哲学是什么?
哲学是什么以及它的价值如何,这个问题一直是有争议的。有的人怀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把哲学看成是特殊人物所从事的大事业;有的人则蔑视它,认为它是梦幻者的胡思乱想,有的人认为哲学是同每个人都有关系的一种事业,因此它从本质上来说必须是简明易懂的;有的人则不然,把哲学看成是高不可攀的、令人不敢问津的东西。
千百年来,哲学一直都在致力于获得为大家都能接受的知识,但总是收效甚微,难偿宿愿;可是科学却获得了一定的成功。
哲学思维不象科学,它并没有一种进步过程的性质。毫无疑问,当代医生比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Hippokrates)的医术,肯定要高明得多,但我们比柏拉图就未必如何先进。我们仅仅是在占有科学知识的资料上,才比柏拉图高明。就哲学思维本身来说,我们或许还达不到柏拉图所达到过的深度。
哲学(Philosophos)——这个希腊词是同Sophos这个词相对的。它的意思就是:爱好认识(本质)的人,同那种占有知识的人是不同的。这个词的含义一直保留到今天:哲学的本质是探求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所谓哲学,就是前进路上的过程。哲学提出的问题要比解答问题来得重要,而且每一个回答又将引出新的问题。
希腊哲学家的鼻祖泰勒斯曾受到侍女的嘲笑,因为她看到泰勒斯由于观察满天星斗的夜空而不慎落人井中:他对眼皮底下的事物既然如此笨拙,又何苦去探索遥隔万里的空际呢?
二、哲学的起源
作为方法上的思维,哲学的历史起源于二千五百年以前;作为神话的思维,则起源于更早的年代。
哲学的起源是多方面的。从惊异产生了疑问和认识;对业已认识的事物发生怀疑,便形成了批判的检验,得出了清晰的结论;从人的震惊和若有所失的意识,便提出了追问自身的问题。现在就让我们首先就这三个动机来作一番论述。
首先,柏拉图说,哲学的起源就是惊愕。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瞥见到了星星、太阳和苍穹”,而这一瞥,便使我们产生了“去探求万物的冲动。于是哲学就在我们的心中油然而生……”。亚里士多德说得好:“因为惊讶乃是推动人去进行哲学思维的动力,人首先惊讶他所遇到的陌生事物,然后才渐渐去探索月亮、太阳、星星的变化和万物的起源。”惊讶迫使人去认识。哲学思维恰恰在于觉醒到生活的需要。这种觉醒就表现在对事物、苍穹和世界的自由自在的一瞥。它所提出的问题是: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的一切又是从哪里来的——探求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并不怀有什么实用的目的,而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
怀疑,它作为方法论上的怀疑,成了对每一种知识的批判检验的源泉,因此可以这么说:没有彻底的怀疑,就不会有真正的哲学活动。但是决定性的东西却是如何和在何处通过怀疑本身去获得确凿无疑的立脚之地。
认识世界的事物,只有通过怀疑的手段,我才能获得可靠的知识。我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为我自己着想,并不是想到我的目的、我的幸福和我的安宁。在认识的过程中,我多半是忘乎所以,自我得到了满足。
我们总是处在一定的状况之中。状况是会改变的,否极泰来的局面亦会出现,但如果错过,则机会难得。我本人也能致力于去改变某种状况。但是有的状况,按其本质来说,却是改变不了的(尽管这些状况的目前现象会有所不同,以及它们的不可抗拒的威力会隐匿起来)。这些状况就是:我一定会死,我会有痛苦,我必须起来搏斗……我们把这些基本状况叫做边缘状况(边缘状况这个哲学概念,是德国存在主义的一个重要概念。——译者)。这就是说,这些状况是我们无法逃避也不能加以改变的。惊愕和怀疑之后,渐渐意识到这些边缘状况,乃是哲学最深刻的起源。
整个来看,世界是不能信任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值得信赖、能唤起我们信托的东西,这个支撑我们的基础,便是:故乡和故乡的山水,父母和祖先,兄弟姐妹和友人,还有我们的妻室。
人在寻找解脱。包罗万象的伟大的宗教才指出了解脱的途径。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从惊异之中去寻找存在的本质。
斯多噶派学者则在人生的痛苦中去寻找心灵的安宁。
三、有关上帝的思想
我们西方有关上帝的思想,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有两大根源:圣经和希腊哲学。
柏拉图认为的神(他把神称之为善)乃是一切知识的起源。
希腊哲学家们是这样理解神的:按伦理学的观点,存在着多神;但是从大自然的角度来看,那就只有一个上帝。上帝不是我们用肉眼能看到的,他和任何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上帝是不能从画像上去认出的。
神被看成是世界的理性或世界的规律,或者被看成是命运和天意,看成是世界建筑师。西方的神学和哲学就是从这两大根源出发,没完没了地在那里挖空心思地思索,上帝究竟存在不存在,以及上帝是什么。
我们当代的哲学家对于有没有上帝这个问题,是采取回避态度的。他们既不主张亦不否定上帝的存在。但是谁要是从事哲学活动,就要谈到这个问题。不过限于现代有限的知识水平,亦即限于科学知识,哲学家在进行哲学思考的时候,就停止去思考有关上帝的问题。因为他们的格言是:人对不能知道的东西,应该沉默。
对上帝这个问题的讨论,是根据相互矛盾的原则来进行的,现在我们分别分析如下:
神学的原则是:上帝是能为我们知道的,因为从预言者到耶稣,上帝都在显示。对我们人来说,没有显示,上帝就不存在。上帝的存在不是在思维中,而是在顶礼膜拜的信仰之中。
与神学原则相反的,是一条古老的哲学原则:上帝为我们所知,因为他的存在是能够证明的。自古以来,对上帝的全部证明,实在是一大宗伟大的文献。
但是如果从数学或经验科学的意义去理解对上帝的证明,亦即把它作为严格科学证明的话,那就错了。
否定对上帝的证明,便是意味着上帝不存在。
当然,这种推理是错误的。因为要证明上帝存在是很难的,但是,否认他存在也同样难。证明他存在和否定他存在只是说明了:能够加以证明的上帝是没有的,如果有的话,那仅仅就是世界上的事物。
事实上,千百年来人们所想到的和翻来覆去不断改变的有关对上帝的证明,同科学的证明乃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我们不妨举几个例子:
最古老的证明,就是宇宙学的证明。从宇宙(宇宙是希腊人称呼世界的名字)便可推出上帝:从这无穷的世界的一切现象的根源,就能推及到最后的原因;从运动再推到运动的起因;从个别事物的偶然性,再推及整体的必然性。
事实一再指出,上帝并不是认识的对象,上帝也不是感觉经验的对象。上帝是看不见的,他不能被窥见,而只能被相信。
所以人们相信的上帝是远离我们的上帝,是隐蔽着的上帝,是不能被证明的上帝。
这样一来,我就不仅认识到了,我并不知道上帝,并且甚至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相信他。
哲学并不是给予,它只能唤醒——它能帮助人们回忆,加强信念和防御。
四、人
人是什么?生理学是把他作为躯体;心理学是把他作为心灵;而社会学则是把他作为合群的生物来研究的。我们所知道的人,是一种本性,就象我们知道的其他生物的本性一样。我们把人看成是历史,我们是通过对传说进行批判的、去伪存真的研究,通过理解人在行动和思想中所表现出来的共同意义,通过从动机、状况和自然现实的角度去解释所发生的一切来认识这部历史的。我们对人的研究能得到许许多多的知识,但不是有关人的全部知识。
我们人从来就没有知足的时候。我们总是在挣脱自身,不断地堕入我们的上帝意识的深处,结果我们同时也看到了我们的无能。
我再重复一遍:作为世界的存在,人是一个可以被认识的对象。比如,在物种学说中,人被理解为一种特殊的种;在情神分析中,他被理解为下意识及其作用;在马克思主义那里,他被看成是通过劳动形成的动物——通过生产,人这种动物才能控制自然,形成为一个社会(这两者都是以一种据说是完美的方式形成的)。但是所有这些认识的途径只是认识到了人的一些部分,认识到了实际所发生的一些现象,而决不是人的全部。
五、世界
人想了解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探索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考虑任何实际的利害得失。科学的一个较深刻的起源乃是纯粹的、献身的沉思,乃是瞥见自我的深处,倾听世界的回答。
科学知识就是通过方法,通过把原先得来的全部知识加以系统化,使之成为一个整体,这就是说,科学知识乃是不断地把许多零星杂乱的知识凝聚成使它们彼此发生关系的几条原理。
世界图景应该把相互关联的知识熔于一炉而成为一个整体。
每一个世界图景都是世界的一个片断:世界并不能由图景来构成。世界不是对象,因为我们自身总是处在世界之中;我们的对象是在世界之中,可是世界本身永远成不了对象。
世界不是闭合的。它并不能从自身得到解释,能得到解释的,只能是世界中的事物,一个接一个,由此及彼,以至于无穷。谁也不知道,将来的研究会推进到什么界限,它前面究竟会有什么悬崖绝壁。
六、哲学的历史
哲学就象宗教一样古老,而比起所有的教会,哲学要更悠久。
教会是面向大众的,哲学只是少数人的事。教会是世界大众有形有体的权力组织。可是哲学却是思想家王国的披露……
思想的自身独立发展是在中国、印度和西方进行的。这三个世界尽管有时候也发生过一些联系,但是直到耶稣诞生的前后,它们彼此之间总的来说还是处在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所以我们必须分别去了解这几个世界。后来产生的印度的佛教开始强烈地影响中国,基督教则影响西方。
从历史上来看,西方哲学可以划分为四个相续的领域:
第一,希腊哲学。希腊哲学所经过的历程是从神话到逻各斯;它创造了西方的基本概念,在思想上创造了有关存在、世界和人的整体的范畴和基本立场。
第二,基督教—中世纪哲学。它的历程乃是从圣经的宗教走向思想上的理解,从启示到神学。在一些有独创性的思想家那里,一个起源于宗教和哲学的统一世界诞生了;这些思想家主要就是保罗、奥古斯丁和路德。在这广大的思想领域中,基督教对我们来说仍旧保持着它的神秘。
第三,晚近欧洲哲学。晚近欧洲哲学乃是同近代自然科学和新的、从权威那里获得的个性解放一同崛起的。凯普勒和伽利略是一方,布鲁诺和斯宾诺莎是另一方;这两个方面都代表了新的道路
第四,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直到十七世纪和更晚些,西方的全部思想仍旧没有脱出古代、圣经和奥古斯丁的窠臼。自十八世纪以后,这种现象才宣告结束。
划时代的哲学家当推克尔凯廓尔和尼采。他们这种类型的哲学家与先前的哲人全然不同;他们揭露了当代的危机。马克思在思想上也远远超过了先哲。在群众影响方面,没有任何人能与马克思比肩。
以上便是考察整个哲学史的梗概。不过这个梗概毕竟是肤浅的。公众号“无处不哲学”推送)我们打算进一步去追索它的整个联系。比如以下几个问题便是我们要去探求的:
第一,对哲学史统一性的探求。这个统一性不是指一堆事实,而是观念。我们所探求的正是这样一种统一性,但是我们只能得到一些特殊的统一性。
第二,对开端及其意义的探求,不过绝对的开端是着实不能发现的。
第三,对哲学的发展与进步的探求。在哲学史上,对一大批哲学家是要考察的。比如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发展道路;从康德到黑格尔;以及从洛克到休谟的发展道路。不过如果有人认为,越是靠后的哲学家越是后来居上,他们手中不但保有先前哲学家所占有的真理,而且还要超过他们,那末上面这个排列就是错误的。
哲学史同艺术史颇为相似。因为它们一些最杰出的作品都是绝无仅有、空前绝后的。
哲学史有它自己的创造的时代。在每一个时代,哲学都是人的本质的表露。哲学就象宗教一样,它在每个时代都拥有自己的地盘。
对于哲学史来说,发展只不过是一种不重要的观点罢了。因为大凡一种伟大的哲学,都是完美、包罗万象和自立门户的,它不必去牵扯到浩瀚的历史真实。但是科学却走的是另一条路;科学之路,是后浪催前浪,一浪高过一浪。哲学,按其本意,乃是个人单枪匹马的事业。因此,倘若把哲学家看成是哲学发展道路上的一级级阶梯,那实在很荒唐的。
第四,对级别的探求。哲学史并不是由无数的著作和思想家混合而成的、不分高低主次的大杂烩。
……哲学活动的意义就在于现实性。我们只有一种现实性,这就是此时、此地。